记忆里有些东西是程式化的，比如爷爷的奶奶酒杯和奶奶的大蒲扇。从小到大，蒲扇爷爷的散文酒杯不知碎了多少，却没有一片渣滓给我留下印记，奶奶在我的蒲扇印象里，爷爷的散文酒杯永远只是一个，由一位笑眯眯的奶奶老头端着。奶奶的蒲扇大蒲扇相较酒杯更换次数少，本就不是散文什么易碎品，手闲不下来的奶奶奶奶还要为它的扇叶缝上一圈布边，扇把缠绕几捋线团，蒲扇于是散文，大蒲扇变得和夜一样永恒。奶奶

如是蒲扇说，坝上的夜晚着实不需要扇子，骤降的气温把白天的热闹挤走了一半，热去了，仅剩下闹。早早吃完饭的人们，趁着日头昏沉睡去，纷纷踱出家门涌向村口，真正实现了扶老携幼的场面。此番也得益于坝上庄户人家粗暴的驱蚊方式，一把干艾草点燃，屋子里一扔，那味道，别说蚊虫，人都受不了。孩子们迅速跑开，年轻人故作镇定，老人们揉着被烟熏红的眼睛，晃荡荡地走在最后，刚踏出门便长出口气：“兔崽子，你就不能等我下了炕再点？差点熏的背过气去。”

村里的老太太人手一把大蒲扇，据奶奶说这在以前是看不到的，别村也看不到。大家的约定俗成来源于电视剧的影响。某个电视剧中，一位慈祥婆婆坐在门口，手摇大蒲扇照顾全家儿女，明事理晓人情，简直就是老年妇女的典范。村中老太太们有样学样，甭管平日里是尖酸刻薄还是搬弄是非，一人买了一把蒲扇摇着，似乎这样的形象才符合自认为的人设——我是个好婆婆，好娘。

老太太们有了蒲扇，炎热的白天没人摇，没那习惯。孩子们下了地，她们负责家里的一切，孙辈们的衣食住行，生灵们的喂养，烧开水煮午饭，片刻不得闲，那些厉害角色也这样，和儿媳女婿的矛盾归矛盾，家不能不管，屋不能不收拾，越是厉害越要强，事事要和别人比一比。村里人皆穷，能比的就是谁干净，看着屋矮檐低的小村庄，哪家哪户都窗明几亮，光棍汉家也如此这般。奶奶说，大家根上是山西人，山西人家好干净，多年后我走过许多山西农村，真如奶奶说的一样。

大蒲扇不是完全没有作用，好歹能赶跑蚊虫。人多奇怪啊，家里驱着蚊虫，自己个儿又走出来“喂”蚊虫，没人觉着不妥，反而视作理所当然。乡下的蚊子有眼色，整日里下地的男女皮糙肉厚，回家又不洗澡，叮上去味道最差。老人们风霜雨雪经历了太多，身上全是松懈下来的皮肉，脸上手上全是褶，叮上去别说享受，老人们笑一下，性命都堪忧。细皮嫩肉的孩子们成为蚊虫首选，这时候，奶奶的大蒲扇开始凸显作用。

农村人干活也好，生活也罢，不图快。有农村生活经验的人知道，干农活不能憋着气猛干，要匀着气细水长流。你别不服，若你是没有做过农活的壮小伙，妄想凭借身强力壮一鼓作气割麦子，初时定会遥遥领先，不多会腰酸背疼歇一歇，直起腰发现：被自己甩在身后的老人已经赶了上来，他们不歇亦不急，弯着腰不起身，一拢麦子割完，掉个头接着来。不是他们不累，是他们能忍。

奶奶摇蒲扇也这样，扇不起急风，兜不住劲风，就那么慢悠悠一直晃着不停。风徐徐扇过来，只要你在周围玩耍，无论在哪都可感受到，不是奶奶的大蒲扇会追踪，而是一群老太太保持统一动作，下意识的形成统一扇动的频率，一股风变成一阵风，堪称人体鼓风机。估计风都纳闷，怎么看上去老态龙钟的老奶奶们如此给力？好家伙，这一搂一搂的，大扇子啪啪拍我的脸。

我上学离开农村后，每年暑假定要回来住一阵子，然后父亲接着爷爷奶奶和我一起回城。爷爷奶奶不想去，住楼房不自在，家里没院子没得干，邻居聊天不爽快。无奈他们抵不过我的纠缠，只好不情不愿的跟着走。除了换洗衣服，奶奶定要把大蒲扇带上，说这玩意进城白天也能用，终于发挥了最大作用。父亲劝奶奶别拿，说进城再买，奶奶一巴掌拍父亲脑门上：“有旧的买啥新的？败家。”

进了城的奶奶没能如愿，大蒲扇白天依然用不着，有电扇。奶奶对电扇的抵触持续了半天，她嫌费电，嫌声音大，嫌……哎，哎，好像电扇是好啊，小风吹着能转头，听惯了声音还能催眠。奶奶手里的大蒲扇在电扇面前败下阵来，沦为了奶奶无聊拍打腿的工具，没几天，一根当年时兴的捶打棒彻底替代了蒲扇，它静静地趴在茶几上，等待夜色的到来。

城里夜晚比农村热闹，出来乘凉的人可比村口聚得多。奶奶兴冲冲搬着小板凳去和大家聊天，没几天神色黯然道：“唉，说个话说半拉，没两句就开始夸自个，这城里人，不比咱村里和县里的，热闹是热闹，不亲热。”不亲热奶奶也天天出去，因为她发现，许多城里人不是不亲热，是慢热，熟悉了和村里的老姐妹们没啥两样，无非是稍微有点优越感，没啥，村子里人最不怕的就是冷言冷语，何况人家也没给咱冷眼。

十几天时间下来，奶奶以她的大蒲扇引领了城里老太太的潮流。不知从谁起，不知从哪个晚上起，和奶奶聊天的老太太们，摒弃了自己手中的小圆扇，人手持一把大蒲扇，搞得附近杂货店的老板莫名其妙——以前无人问津的竟然成了紧俏货。

奶奶的大蒲扇是岁月的钟摆，摇摇晃晃扇走了我的童年。如今奶奶已经去世多年，当我回村看着已经易主的老宅院，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，想起奶奶摇着大蒲扇的样子，或许，我们的内心深处有一个电影院，它在重复播放着一帧帧老旧的片段，永看不腻。